醫師當久了的人,總會散發一股淡淡的憂愁,就像身邊圍繞著一層墨藍的、層層疊疊不透光的紗。紗裡面,是種濃的化不開的陰鬱。這就是我對這學長的印象。
他是一位婦產科醫師。在他手中,曾經見證過多少新生的喜悅,多少生命的奇蹟。這樣富有神聖意味的職業,與我對他的崇拜,卻與他強烈感染人的憂鬱,在空間形成強烈的對比,彷彿進行中的日蝕。
「我老婆要我別繼續當婦產科醫師了。」
雖說五大皆空早已非新聞,但一位中流砥柱的醫師如若自廢武功,將自己多年訓練的醫術從此束之高閣,拋棄那能挽救生命、誕生生命的奇蹟之手,就好似要武林盟主從此拒絕耍槍舞劍、潛入市井與鍋碗瓢盆為伍般,比生離死別還痛苦的決定。
「那天,我幫一位產婦開刀。在產前,幸運的是我們已經檢查出有植入性胎盤。不幸的是,胎盤侵犯子宮肌肉層很深,而這產婦又想保留子宮,畢竟,她好愛小孩。」
「植入性胎盤」是胎盤不正常緊密附著、侵犯或穿透子宮肌肉層。胎盤是供應寶寶生命泉源重要組織, 血流十分十分旺盛,輕觸即血流不止。產後子宮肌肉層的收縮,則是產後止血最重要的機轉。所以,胎盤若侵入子宮肌肉層,整個子宮將如熟烈脹破的紅莓漿果,卻失去正成肌肉收縮止血的功能,整個產程,就會是一場悲劇。在自然生產或剖腹生產時,沾黏之胎盤無法正常順利剝離娩出;懷孕中有引起子宮破裂,產前或產後血崩休克之危險性,可怕的令我這生產過的女人不敢想像。
所以,我大概可以想見他經歷過什麼樣的一天。手術台上,高度集中精神,眨眼都會成為犯規的極度緊繃的一天。手術檯上,鮮血泉湧的大方流失生命的氣息,麻醉科醫師慌張的不斷通知血壓只有六十的聲音,與背景的心跳聲交織成恐怖片般的旋律。一片鮮紅色的海,哪裡是杯葛活命的漏洞,都被腥紅的液體掩埋、難辨是非,或者早已千瘡百孔,蜂窩般的傾瀉活著的可能性。那一天,心跳每分鐘平均一百四十下,焦頭大汗、手術衣被汗浸溼、風乾、再浸溼、再風乾、再再浸溼、再再風乾…
血的手術單、血的手術檯、血的手術衣、血的地板、血的點滴、血的海。沒有人不會驚懼,可一位婦產科醫師,不能示弱、不能鳴金收兵。在手術檯上,你沒有退路,沒有人能幫你,再怎麼孤獨、害怕與恐懼、也得奮戰下去。八個小時的不吃不喝只流汗、持續站立的雙腳早已沒有知覺、過度用力的雙手僅剩木棍般的麻木,心跳由猛烈逐漸轉弱欲停,這些都不是放棄的理由。因為如果放棄,如果放手,那新生啼哭著的幼小生命,就會沒有母親。
「那天,出血量是四萬西西。」一個人,約有五千西西的血液。所以產婦換了八輪的血。
他的眼光越過我,望向沒有盡頭的遠方。瞳孔像黑洞般,深深幽黑,僅有隱隱約約如星辰般幻覺似的光芒。
「命與子宮都保住了。那天回家,我真的好累好累。」他停頓了下來,知道大家都需要些時間,呼吸。
過了一刻鐘,他,才讓回憶慢慢彈奏起,低沉的音調。
「老婆在客廳等著。晚餐的飯菜,都涼了,她的碗筷,乾淨的,沒動過。小孩們,都睡了。」另一種孤寂,連接著醫院與家裡。
她拿起一張報紙,冷冷的丟向我。
「你學弟上新聞了。」報紙是頭版,斗大的標題寫著:「錯把膀胱當腫瘤!離譜開錯刀!害掛尿袋多住院!醫院:處理沾黏時割到!」患者憤怒的指控著醫師,將其膀胱誤為腫瘤,劃了一刀才發現。學弟的照片與名字,清清楚楚,篇幅大小比照總統競選或十大通緝犯的規格。
報上寫著:「醫院昨解釋,醫師在手術中發現病患子宮後方嚴重沾黏,剝離過程中不慎劃到一腫塊,當時發現是膀胱,由於膀胱正常位置在子宮前方,推測可能患者先前剖腹產,造成膀胱沾黏移位至子宮後方,醫師發現劃到膀胱即進行縫合,並做兩次膀胱灌注測試,確定修補處無滲漏,才繼續子宮切除。
院方也強調,全子宮切除手術順利完成,醫師事後也主動告知家屬手術情形,及膀胱傷口約需五到七天才能癒合,目前病人已做過膀胱攝影,確定傷口已癒合,無漏尿情形,可拔尿管出院,日後若有醫療問題,絕對協助處理。」
老婆說話了:「子宮肌瘤切除,沾連的很厲害時,剝除時傷到膀胱是很有可能的。全國平均發生率為17.8%。不算少見的手術併發症,並不是把膀胱當腫瘤啊!被這樣標題錯誤,情何以堪!你學弟也作了標準處置呀!這樣的汙名,一位婦產科醫師就毀了!」她的胸口劇烈起伏著,有種憤憤不平。
「我們再討論好不好。我睡一下。今天開了一台植入性胎盤,病人,血流的很多…」我困難的吐出這幾個字,我老婆熟知產科醫學,她會理解我的疲累的。
果然,她,像洩了氣的皮球,癱坐在沙發上。開始哭了。一開始抽抽噎噎,然後是放聲大哭。
「一整天的拼死拼活!你換到甚麼!開這樣一台刀,賺不到兩千塊也就算了。你知道,我每天都恐懼度日。開這種極為困難的刀,在這種以成敗論英雄的世界,我們只會是狗熊!」
「我不想看到你這樣出現在報紙上,讓人指指點點!我們家,也沒有三千萬讓你賠!」
他的眼光,收了回來。看著他面前,一杯沒有熱氣的茶。
「我知道老婆的恐懼,我何嘗不是活在日日的恐懼中?」他無奈的笑一笑,又繼續說:「只是,全臺灣,只有兩位婦產科醫師,願意進行植入性胎盤的手術了。我不作,那就只剩一位了。」
原來,在臺灣,醫療的鳳毛麟角,沒有價值,只有代價,恐懼剝奪驕傲與自豪的,負值的代價。
而現在與將來,會需要這鳳毛麟角的人,包括我,每個人的妻子,每個小孩的媽媽,每位要為台灣新生挑起重責大任的女士。很顯然的是,賠錢賠命賠名譽的鳳毛與麟角,將成為神話。
而我們會有什麼人來幫助我們, 就看我們怎麼對待, 當初幫助我們的人。